杯装苏打

BGM：再谈记忆-盘尼西林

***

再谈记忆

1.

添过三遍凉水，饺子再浮起来的时候，就可以出锅了。

等待的时候黄少天猫到客厅看了一眼，王杰希居然睡着了：仰靠在沙发上，两腿岔开坐着，胳膊耷拉在靠背后。怎么看都是不太舒服的姿势，但睡得很熟。想来也是。王杰希下了飞机，拎着行李箱就来找他，一路奔波劳累。但这很不公平。他们快两年没说过一句话，王杰希突然就等不及了似的，突然告诉黄少天他在机场，想要见他。在这个电话前，王杰希有无数时间整理好心情。他自己呢，可是一点准备都没做。

但黄少天到底没有拒绝。他犹豫着是让王杰希去学校还是来这里，想了想，懒得遮掩，于是干脆报了这里的地址。王杰希在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，这让黄少天的心里有了些许的快意。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：“对，就是以前咱俩住的地方，你不会找不到的。”

黄少天把饺子盛了出来，关上液化气。他又回到客厅，王杰希仍然在睡，姿势都没变。这是好事：黄少天还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何种表情应对王杰希。但倘若只有他一人清醒，还可以放任面部坍塌。黄少天坐进王杰希旁边的沙发里，托着脸看那个睡死过去的人。王杰希腿很长，坐在低矮的沙发里总是伸展不开，膝弯折出锐角，大腿连带着臀部陷进沙发深处，整个人有种肆意的懒散。如果忽略心里的不快，这番情景倒很能让黄少天想到四年前。那时王杰希下班回来总是很晚，靠在沙发上就能眯一觉。每每黄少天让他去床上睡，王杰希总不同意，他说要看着黄少天，不能让他睡太晚。于是黄少天就抓紧赶图，画完了就把王杰希摇醒，两个人睡眼惺忪地刷牙洗脸。

时钟咔哒响了一声：已经是晚上六点。黄少天撑起身子，把饺子塞进冰箱，准备等王杰希醒了煎着吃。他终于不再看王杰希，而是转身回到卧室，坐到电脑前，戴上耳机开始画图。他们公司刚刚完成了一个海外合作项目，现下算是死线过后的清闲时刻。只是黄少天独力租一套房子，实习生那点工资总不够用，得接点私活才付得起房租。黄少天盯着电脑屏幕，画了有五分钟，才意识到自己莫名在草稿阶段就抠起了细节——还画得一塌糊涂。他叹口气，倒在椅背上，耳边循环着不知名的英文歌，他就那么漫无目的地听着，直到一只手摸上了他的头。

黄少天没有动，一时间他竟有些鼻酸。

王杰希煎了饺子，黄少天就倚在厨房门口看。他自己出来住了一年，油倒进锅里的滋滋声响已经听过太多遍，可现在的感觉又有些不一样。黄少天看着王杰希在灶台前忙碌，终于开口问道：“你这次回来，是打算……”

“在这边工作，回来之前就签了合同，”王杰希回答，随即他问道，“我还没找房子，能住这吗？”

“……付房租。”黄少天干脆地说。

王杰希笑了：“好啊。”

这个话题就此结束。王杰希盛了煎好的饺子递给黄少天。这一锅饺子煎得分外久一些。黄少天很爱吃焦的，他自己煎总是会搞糊，半焦不焦又很没吃头。久而久之他就不再煎饺子，直接煮了吃还省事些。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吃煎饺了。但现在，他默不作声地接过盘子，端到客厅。坐下的时候他才发现忘了拿筷子，但他不大想动。其实王杰希回来，有没有工作，做什么工作，他已经不在乎了。他问的不是这个。只是他不知道，心里的那个真实的问题该如何问出口。

你这么着急想见我，这么匆忙来找我，你是打算和我在一起吗。黄少天想。他盯着焦黄的饺子，一个小小的油泡破了。

“只有一张床，只有一床被子。”

黄少天抖了抖被子，一副“你看着办吧”的表情。王杰希没有回应他的挑衅，只是走到床边脱了鞋，在床的外侧妥帖地安置好自己。黄少天耸耸肩，也蹬掉鞋，越过王杰希，躺进床的内侧。春末夏初时刻，被子松松地搭在肚上就能一夜安眠，一床被子也生不出什么暧昧。黄少天压住被子一角，转身对着墙。过了一会儿，又转了过来。大灯已经关了，王杰希开着床头灯，正低头看书。那书黄少天认得，在卧室的书架上摆了许多年月，到底没舍得扔，或者就是为了此刻。

他心一横，整个人凑过去，一把揽住王杰希的腰。王杰希正翻页的手顿住了。过了几秒，他合上书，扭身熄了灯，躺了下来。黄少天没有松手，于是搭在王杰希腰际的胳膊就这么压上了他的胸口。

王杰希平躺着，黄少天感受着胳膊下胸腔的起伏，听着格外清晰的呼吸声。黄少天突然觉得不够，于是又往前凑了凑，额头抵上王杰希的肩膀。他和王杰希共同生活了那么久，向来随心所欲，时常表达亲昵——即便在两人关系微妙的当下也无法抑制本能。王杰希揉揉他的头，手滑下去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。“睡吧。”王杰希说。

“我不想睡，”黄少天直白地说，“我想你。”

四年还是五年前，同样的位置摆着一张双层床。偶尔黄少天懒得往上爬，就赖在下铺，和王杰希一起睡。冬天没来暖气的时候就更理所当然了。这地方没用电热毯的习惯，赶上一年格外早的寒潮，就得哆嗦着挤进被窝人工发热。王杰希往被窝里塞俩暖水袋，黄少天画图间隙，会偷偷把上铺那个暖水袋拿下来，塞进王杰希的被窝。等睡觉的时候就率先钻进去，再笑嘻嘻地拉开一点被角让王杰希也进来。那时候这举动还很自然，不会生出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，于是睡相也野蛮。黄少天喜欢把王杰希抱得死紧，整条腿都压到王杰希的肚皮上。王杰希推他的腿，他就故意压得更高。

有时他怀念那样的时刻。他怀念王杰希的体温，王杰希的呼吸，王杰希半睡半醒时有一搭没一搭拍着黄少天的手。哄小孩似的，可他偏偏就很受用。他也怀念那时的自己，纯粹又热情的喜爱着王杰希，心跳不多不少，刚刚好。

但他只亲了王杰希一下，就把他弄丢这么多年。

2.

黄少天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。王杰希自始至终都没有推开他。或者是知道推不开，或者是不想推，他宁愿相信是后者。怀里空了几年，现在终于有得抱了，温暖又妥帖，于是理所当然地睡过了头。他总以为昨天那不过是一场梦，但醒来时，王杰希还是被他稳稳压着，眉头舒展，似乎对于这种过分沉重的睡眠适应良好。黄少天盯着王杰希看了会儿，没忍住凑了上去，嘴唇贴了贴他的脸。王杰希轻微动了一下，他马上闭上眼装睡，殊不知自己的呼吸已经乱了。王杰希却没有拆穿黄少天，只是轻轻从黄少天的钳制下脱了出来，悄无声息地换好了衣服。黄少天生怕他就这么走了，连忙睁开眼，还偏要做出一副刚醒的样子。

“吃早饭吗？”王杰希明明背对着他，却像是知道他醒了似的，问了一句。

黄少天搬过来有一年，却没在楼下吃过一次早饭——更确切地说，他早就丢了吃早餐的习惯。但此时还是走得轻车熟路。去哪个早餐馆无需言明，坐在哪儿，吃什么，也不用商量。打粥的大娘竟然还记得黄少天，给他多捞了几个红薯。黄少天与她寒暄两句，大娘冷不丁地嗔怪道：总见着你在这附近晃，怎么不来吃早饭呢，是嫌弃我们家粥吗？黄少天嘴角僵在脸上，说哪儿能呢，您这儿的红薯我是真没吃到更好的啦。好在后面人多，他接过碗便急匆匆让出窗口的位置，没再被揭穿更多秘密。

但王杰希什么都没说。黄少天甚至因此有些丧气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？有时一件事就能改变一个人，有时两年也能改变一个人。王杰希可能两者都占了。黄少天怏怏地搅着粥，把红薯胡乱捣成泥。若是以前王杰希必然要让他好好吃饭，别贪玩，别浪费。以前，以前，那是多久的以前。

饭后王杰希提议去超市。楼下不远就有一家，他们便直接去了。黄少天推车王杰希挑菜，这一套他们也做得十分熟练。王杰希几乎是见着什么都往车里塞，把黄少天看得一愣一愣的。王杰希扭过头看见黄少天的表情，居然笑了，还解释一句：“你要去国外被摧残两年，回来也什么都想吃。”

自王杰希昨天回来，还没提过一句国外的生活。倒是黄少天嘴快，把自己这些年的底儿都抖了个光。除了——除了有一个人。他不知该怎么对王杰希说，有没有必要让王杰希知道。

黄少天摇摇头，把这件事从脑袋里先赶了出去。“谁让你要出国。”黄少天嘟囔道，心里却盘算起西红柿鸡蛋是该先放西红柿还是先放鸡蛋，这也太寒酸，要不然等会儿借着上厕所的机会背背菜谱。王杰希没应他，继续往车里堆着食材。这下要吃不完了，黄少天漫不经心地想，也好，吃不完就不准走了。

回到家，王杰希却是没让他动手：“看你这清锅冷灶的，没怎么做过饭吧。”这是实话。黄少天收回想抢走西红柿的手，讪讪地摸了摸鼻子。即便如此，他还是积极地打起了下手。他搬了个小凳子，凑在垃圾桶旁边，专心致志地择菜——或者没那么专心，王杰希切菜的声音在他耳边咔咔响着，提醒这小小的厨房里还有一个人，他朝思暮想的一个。锅或许没沥尽水分，冷油倒进去时的声响格外大。黄少天想了想，搬了凳子去卧室，从衣柜最上面抽出一条围裙，墨绿色的，也留了很多年。

他拍了拍围裙上的灰，回了厨房。葱姜已经爆出来香味，王杰希转身拿碗，正准备把鸡蛋下锅。黄少天就趁他架起胳膊的间隙，手从王杰希腋下探进去，把围裙挂在了他的脖子上。

“吓一跳。”王杰希的声音倒是没有任何受到惊吓的样子。他手也没抖，熟练地把鸡蛋液倒进锅里，另一只手抄着锅铲搅拌。只是下一秒，他的后背被紧紧贴上——黄少天压根就没离开，而是顺势抱住了王杰希，脸埋进他的脊梁。抱得那么紧，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，要来这里寻找安慰。于是王杰希拍了拍环在自己腰间的手，带着安抚意味，这又让黄少天不甘起来。

“怎么办王杰希，”黄少天说，他甚至抽了抽鼻子，“我好想你。”

上次说出这话时，黄少天还带了点开玩笑的意味，纵使那玩笑也是小心翼翼的，但总归是给王杰希留了余地。但这次不同。故人，旧事，随着王杰希的重新出现，齐齐涌上心头，或者它们从未消失过，一直在那里，跟着他一起慢慢长大。他终于无处疏解这种情绪，只得找王杰希寻求解药。这或许是饮鸩止渴。

黄少天贴得那么近，自然感受到了王杰希胸腔叹出的一口气。“为什么要找解决的办法呢？”王杰希问，“我不就在这儿呢。”

他关了火，把西红柿鸡蛋装进盘里。黄少天还没松手，他就拖着这么个包裹在屋里走动。好容易走到沙发，王杰希一屁股坐了进去，把黄少天从自己身上解了下来。

“少天，”他说，“感情有很多种，你得分清自己是怎么想的。”

黄少天眨了眨眼。王杰希沉静地看着他。

“在你还没想清楚的时候，我就在这里，我哪儿也不去。”

3.

这话是什么意思，其实很明显。王杰希当然不会傻到说出这种话还将其解释为亲情，尤其是当黄少天破釜沉舟地表白之后。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，这是一个承诺，一个保证，一个无条件的等待。这是爱。只是黄少天仍然宕机了很久——这不合逻辑。好像他睡了整整两年，醒来后世界重组，真理颠覆，凭借已有的知识无论如何也无法抵达此处。“我不明白，”黄少天诚实地说，“如果你这么想，你为什么……”

为什么整整两年，都没有联系我。

“你那个时候那么讨厌我，”王杰希笑了，他没等黄少天反驳，就站了起来，走向厨房，“而且我也有过没想明白的时候。”

黄少天被留在了沙发上。绵软的靠背贴合他的后背，给予足够的支撑。他想了很久，终于泄了气，抬起胳膊，挡住自己的眼睛。

他该高兴才对，但他怎么那么想掉眼泪。

“诶，你有弟弟啊。我正好有一个哥哥。”

“那你弟弟和你关系很好嘛。我小时候和我哥关系不怎么好……他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，成绩特别好，待人也礼貌，爸妈亲戚都喜欢他，我不喜欢他。哈哈哈哈哈我嫉妒心也很强的。我在家里算那种，用你们的话怎么说呢，黑羊那样的。学习不好嘛，又有他那种人做对比。所以我那时候和他关系特别差，嗯，可能是我单方面宣布关系差。”

“他不计较，他后来还带我离家出走来着，难以想象吧？我十几岁的时候，喜欢上画画，觉得反正书也读不下去，想走艺术生。家里不让，觉得反正我也就那样了，干啥都是浪费钱。我就凑到学校的艺术生的班上听课，一开始老师总赶我，后来我扒着窗户听。冬天冷啊，她还挺心疼，就让我进屋了。不是我自夸，后来她觉得我是可塑之才，就去开导我爸妈。没用。他们特别固执，觉得小孩必须成功，成功的路也只有一条。看得很窄。我闹得厉害，也是白费功夫。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没啥用，他们就那样。”

“后来有一天我回家，家里人都不在，就我哥，脚边一个箱子，零零散散全是我的东西。我吓一跳，问他干嘛，语气还挺差的——觉得他乱动我东西。他问我想不想去北京学画，想了就赶紧收拾东西，晚了就走不了了。我惊呆了，我坐到火车上的时候还不敢信。”

“哈哈哈我爸妈也惊呆了，但没办法。他那时候已经工作了，还很能挣钱——从小到大都是学霸嘛。反正就算家里断供他也能为所欲为，不过实际上那时候他已经不管家里要钱了。天高皇帝远，我爸妈就由我去了。”

“我就跟着他，去美院旁边的画室学画。他为了我坐地铁方便，还搬了家。其实我可以住画室那边的宿舍，但他说还是回来睡舒服。就这些事情上，他特别婆妈，就像陪读的家长。但我还……怎么说，挺开心的。因为我成绩不好嘛，爸妈其实不太关心我，觉得烂泥扶不上墙。也没人真的在乎我怎么想。我也不需要他们在乎我——我以为我不需要。想想其实是在自我保护。所以他关心我时，我就有一种很怀念的感觉。我知道我一直在等这个，等了很久，而他让我等到了。”

 

……

“你问后来？后来我考上美院学动画，就在他的城市。”

“那时候特别好。我每周末都能去找他。他还在之前的房子住着，所以从学校过去很方便。他不加班的时候，我们可以整日整日地窝在沙发上看电影。他很爱看电影，我们的房子不大，他却费了很大功夫在客厅搞了台放映机。他还有很多电影方面的书，我零零散散看过一些。我学动画和这个也有点关系，一直受他熏陶嘛。不过他一做金融的，那么爱看电影，我一开始还有点奇怪。反正那个时候，我们把窗帘一拉，整个屋子暗下来放映机一开——好像世界都是我们的了。”

“没有啊，我语气很伤心吗？是我英语不好，没表达清楚吧。”

“不过那确实是过去的事了，现在他出国了。去美国读书，离你还近一些。我……他走之前，我和他有点瓜葛。不是因为不想让他出国啦哈哈哈，我又不是他男朋友。因为点别的事，反正就断了联系。”

“嗯，我挺想他的。你说话还挺直啊。算了算了，不说这个了。”

……

“他还有三个月就回来了。”

“是啦，虽然我们断了联系，但我总想，可能回来就有机会了嘛。虽然我也不知道，到底要把关系修复到哪个阶段。”

“嗯……有点复杂啊，而且不知道会不会吓到你。不过我那个时候，是真的很喜欢他。”

“不是作为弟弟的喜欢。他对我的意义，比亲人重太多了。可能‘亲人’在我心里也不是很重要吧。只是每次从家里回学校的时候，我都觉得难以忍受；每次想到他会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，我都嫉妒得要发疯。很多时候，他明明在我身边，我还是觉得我离他太远了。想要再近一点。想要拥抱他，亲吻他……拥有他。”

“是，你说的我都想过。他当年也那么说。对，我告诉他了。我忍不住。有一次我又突然去抱他——他一直以为这是一种孩子气的依赖。但我受不了这种摇摇欲坠的暧昧了，就干脆亲了他一下。吓了他一跳。哈哈哈哈哈想想也是，从他的视角这大概是一个‘我把你当弟弟你却想上我’这样的故事吧。但我也没敢太越界，就蜻蜓点水的一下。他推开我，走了，没说话。我不伤心，反正他会回来嘛，反正他还在这。我总能把话和他说清楚的。”

“那天晚上他回来了，要和我谈谈。我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。就你刚说的那些，简直一模一样。什么我还小，什么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，什么我只是没分清自己的感情。但是感情一定是界限分明的吗？我想时时刻刻和他待在一起，我关于未来的美好想象全都有他的参与。这不是爱吗？什么才能算作是爱呢？”

“我喜欢他。他不能用这些话质疑我。”

4.

“我总想着，时间还长，他总不会拒绝得太彻底，我就还有机会。而且我知道他喜欢我，他只是不说。真的。他只是总自我设限。从小他就是家门的荣光，众人的期望。是骄傲，也是负担。他不做离经叛道的事，不是因为他觉得那是错的，只是觉得放在这个环境中，好像不大合适。他这么想，终归是活得不自由。”

“是，我知道是他带我去学画的。是他帮我打包行李，陪我离家出走。是他为我做了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事。所以他其实知道什么是好的，什么是不好的。什么是别人看来好但是没什么必要做，什么是别人看来不好，但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做到的。他关心我，对我好，把我的优先级摆在其他事情之上——这是让我特别生气的地方。”

“你肯定奇怪我为什么要生气，我得先说另一件事。那天我正好忘了一个电影学的概念，挺偏的，记得他有那本参考书，于是我就去他的书架上找。书里面夹了一张明信片。我真没想偷看，但那个字迹是女生的……我就没忍住。从语气上看，两个人起码曾经亲密过。不过比起内容，他们什么关系其实不太重要。明信片上说你不是一直想读电影吗，现在既没有牵绊，也自费得起，完全可以来美国读电影了。”

“日期是几个月之前，我刚考上大学的时候。”

“突然间，我明白了很多事。关于他为什么那么喜欢问我专业的事。关于他为什么摆了一排又一排有关电影的书。以及……关于他为什么那么坚定，违背家人意志，也要千里迢迢带我去学画。我越想，心里越难受。他没有我幸运，他把幸运给了我。而我在他身边这么久，连他喜欢什么，想追求什么都不清楚，我凭什么说喜欢他呢。”

“或者其实，我一直以来，不过是单方面地享受他的给予，眷恋他的照顾。关于自己，他闭口不提，而我竟也没想过去问一句，哪怕只是想一想呢。”

 

“当天我见到他，问他有没有出国的打算。他有点惊讶，但还是承认了。”

“我问他是去读电影吗。他沉默了一下，摇摇头，说不是，是商科。又解释说，现在的学历晋升空间还是有限，正好有了这几年工作经验，出去深造一下，对以后工作也有好处。”

“我一时间又搞不清这个剧情走向。我问他你不是想读电影吗，他这次是真的很惊讶了，问我为什么这么想。我没解释，只是有些咄咄逼人地问他，他就说，是想过，但也不是那么重要。还是读商，一方面以前念的书不算白费，一方面，生活也容易些。”

“他还说，能看我读动画，他就挺高兴了。”

“我突然就特别，特别生气。他说的每一句话，每一个字，每一个音节，我都听不下去。”

“我对他说，‘你不能把我当做你的梦想，我承受不起。你想做什么，自己去做，如果没做到，也不要归因于什么现实无奈，只是因为你自己是懦夫，胆小鬼。连踏出一步也不敢。明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，通过怎样的努力就可以得到，这本来是多幸运的事，却还是畏手畏脚。傻逼一个。’”

“我太过分了，我知道。”

“但我，我怎么讲呢，我不想为我说过的话道歉。它们不好听，但我觉得我没错。王杰希不该是这样的。他那么强，不至于被逼到妥协的地步，他不该妥协的。他明明想做什么就能做到，他为什么不去做呢？”

“他不能……他不能把那些好的东西给我，然后自己后退一步，心满意足，说这就够了，可以了。我会替他难过，我想要他快乐。就算这要我和他吵一架，就算……他因此再也不理我。只要他能得到他真正想要的，那也未尝不可。”

“他是该飞起来的人啊。”

 

……

 

黄少天抹了把脸，从记忆中脱离。他和这个叫Jessee的美国男孩聊得可真够多的。他们相识于一年多以前，黄少天参与的一个海外合作项目。对方写脚本，他画分镜。两个人似是有种无言默契，合作起来相当愉快。认识三个月，天马行空地聊，他就差没把自己的家底给人翻出来看了。虽说交浅勿言深，但黄少天自信看人准，什么该说，该说多少，他有分寸。况且这人是很好的听众，明明相隔万里，也不太说话，但能感觉到对方听得很认真。

后来项目结束，慢慢也联系得少了。只留下这些聊天记录，好像是说给自己凭吊。

 

“我好像错过了很多事，”黄少天说。他刚吃过一顿过分丰盛的午饭，碗还没洗，就拉着王杰希坐到了沙发前，面对面，正襟危坐，“我们聊一聊。”

“聊什么？”

“随便，”黄少天说，“你在那边做了什么，认识了什么人，还有，”他顿了一下，“为什么改变了想法。”

“怎么不说说你？”

“要说我我能说上三天三夜。你离开这么久，都够我把这些事想上几千遍了，地球我都能给想成是方的了。而且我怎么可能真的讨厌你——”

“你人生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讨厌我。”王杰希指了出来。

“——小时候不懂事你就别提了！”黄少天揉脸，继续说道，“我一直想跟你道歉来着，但我打不通你电话，你不在国内了嘛，国外的联系方式我又不知道。我就想等你回来，也就一年，可能过这一年你就不太生我气了。”

“我没生气。”

“是哦，你没生气。”黄少天说，“可你都不回来了。我问了爸妈，他们说你又继续读了一年。”

即便这种时候，说到这些，他的声音还是有些低落：“我那时候真的很难过。我没想到我还要去问爸妈才能知道你的消息。而且我觉得，你是真的不想回来了。有时候我觉得是我自作自受。就算我再也……”

黄少天似乎无法把这个假设补全了。他翻身起来，大步走到王杰希面前，整个人坠落下去，而王杰希接住了他。

黄少天埋在王杰希的耳边，这个怀抱让他感到温暖，可以袒露脆弱。他低声说：“你不在的时候，我想了很多。一开始我觉得，我没有错。我是为你好，你会明白的，然后你就会回来。可你一直没回来，我等啊等，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，我可能真的把你搞丢了，我可能真的，再也不会和你扯上联系了。——我开始慌了。我又去想那些事情，那些我说过的话，做过的事。我突然发现，我从来——我甚至难以想象，我真的从来没问过你想要什么。一开始我没想过去问，后来我又想得太理所当然。但我什么时候听过你说话呢？我怎么能犯同样的错呢？”

“对不起，”黄少天说，“我不该说你是懦夫，胆小鬼。不该觉得你畏手畏脚，什么都不敢做。我不该替你做你人生中任何一个选择。是我——是我强加于你。我按我的想法理解你的想法，按我的快乐定义你的快乐。是我不好。你原谅我吗？”

黄少天不知道，自己到底有没有哭。如果他还有眼泪，也全都流进了王杰希的睡衣里。

5.

黄少天感到一双手拍了拍他的背。

“我在美国的时候，看过不少东西，”即便被压得喘不过气，王杰希仍然没有动，而是保持着这个姿势，慢慢地说道，“一些建筑，一些展览，一些自然景观，角落里的一些花。我总在想，这个你可能会喜欢，那个你肯定想知道。我回想我们一起去各种地方时你的表情，由此推测出你看到这些时会有怎样的反应。但我又想，你生了那么大的气，大概也不愿意再和我一起旅行。”

“这种时候，我总感觉到自己的无力。其实我明白你的想法，只是那并不适合我。我要怎么说服你呢？你……你和我是不一样的。你的世界不存在灰色地带。爱了便追寻，不爱了就舍弃，永远自行其是，从不循规蹈矩。而我，我比你大太多了。早在你冲我发火之前，我就已经形成了我自己的生活逻辑——或者说，我的生活让我组成了应对它的逻辑。我又对此适应得很好。”

王杰希拍了拍黄少天，让他起来。黄少天终于不再压到王杰希身上，起了身，乖乖地坐到了旁边。

“你也曾面临相似的生活，但你组成了和我截然不同的逻辑。这是只属于你的光彩。我从未想过要和你一样。少天，你是独一无二的。”

“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我的梦想。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去追求我得不到的，而我只用远远看着，就心满意足。不是这样。只是我看到好的东西，就觉得你也一定想要看看。就像我在美国的时候。这和我自己的梦想无关。如果你不想要这些，喜欢别的，我也一定会支持。我只是想，有那么多美好的，值得追求的东西，至少你要有选择的权利。”

如果说我有着和你不同的逻辑，那也是因为你。黄少天默默地想。这多不公平，你给了我这么多，我却没能给你什么。

但他什么都没有说，而王杰希还在继续。

“至于我自己……”王杰希顿了顿，似乎在思考该怎表达，“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要去改变我的生活了。太久了。我比你大这么多，早就习惯了。所以我没想到你的反应这么大。你冲我发火，骂我懦弱。横冲直撞又毫不讲理，一开始我还真的挺气的，”王杰希笑了，“但你说的那些，又确实影响了我。去美国的时候，我一直在想你说过的那些话。我想是不是我太固执，年纪太大，视野受限，以至于忘了生活还有许多可能。我在我的舒适圈呆了太久，是你一脚把我踢了出去。”

“哪儿有那么凶啊。”黄少天嘟囔了一句。

王杰希没接黄少天的话，接着说道：“所以我转学去读了编剧。我晚了一年回来，就是在做这个。”

这个消息吓了黄少天一跳。王杰希回来后可从未说过他去读了什么，他理所当然地以为王杰希还是在商海遨游。他已经做好了决定，无论王杰希做什么，都不会再去评判干涉，可王杰希突然告诉他，他已经在他的生命中烙下痕迹——这些事总是在毫无准备的时候翩然而至。

“那你怎么……”黄少天踯躅道，“那你怎么一直不告诉我？”

王杰希笑了：“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？”

黄少天愣了愣，突然想了起来。这件事之前……他对王杰希……

那天王杰希部门聚餐，回家很晚。黄少天刚刚发掘出新的自我，正是占有欲强烈的时候。他在屋里坐立不安地等王杰希回家，心里打了无数个小九九：有没有女同事，他会不会送女同事回家，男同事呢，会不会有男同事图谋不轨……诸如此类，想到了大半夜。直到听见门响，他嗖一下蹿到了门口。王杰希喝了挺多，黄少天已经开了门，他还低着头，拿着钥匙找锁孔。

黄少天莫名有些气不打一处来，他拉着王杰希手腕把他拽进了屋。王杰希踉跄到客厅，一下栽进沙发里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，眼皮子搭着，俩手交叠搁在肚子上。一副懒洋洋地，就要这么睡过去的模样。黄少天从厨房倒了水出来，看见王杰希这幅样子，心里软了软。

他把水搁到茶几上，凑了上去，撩起王杰希额前细碎的发丝，快入夏的时节，王杰希的鼻尖有些发汗，黄少天用指尖轻轻把那层汗抿掉，着了迷似的。王杰希皱着眉，有气无力地挥手驱赶他。黄少天随便把他的手压了下去。他双膝跪在沙发边缘，整个人跨坐在王杰希身上，抵着王杰希的额头，不满地小声嘀咕：回来这么晚，是不是勾搭小哥哥小姐姐小弟弟小妹妹去了？这可不行啊。我喜欢你呀，你不要和别人……就在这当儿，王杰希突然睁了眼，黄少天心脏骤停了一秒，心里却没有什么惧意，只是很想，就这么亲上去。

后来他就真的亲了上去，不是在那一天，但也没隔多久。他心里觉得不公，明明自己表了白，王杰希怎么睡一觉就给忘了。怎么就能忘了呢。

“不赶巧，”王杰希说，“当时本来是打算和你谈清楚的，结果又因为别的吵了起来。后来出了国，就更没机会说了。”

“谈清楚？”黄少天挑起眉，“你要怎么谈？”还没等王杰希回答，他就马上补充道，“那套我还小之类的说辞我都听腻了啊，别拿来糊弄我。”

王杰希笑了：“我以为你和我吵那么一架，总该不喜欢我了才对。”

“……我没有，”黄少天说，“我从来都没有不喜欢你。我就是太喜欢你了，才想给你我觉得最好的，才会生你的气。”

声音小小的，孩子一样。既抱歉，又委屈，还理直气壮。偏偏每个字都直白地袒露着爱意。他是永远不会胆怯的人啊。王杰希的心里微微抽动了一下。

“那些话没能问住你，可我总要问一问我自己，”他说，“对不起，让你等太久了。”

尾声

第二天上班的时候，王杰希和黄少天一起出了门。

他们上了同一趟地铁，在同一个站换乘，又在同一个地方下车，走向了同一个出口。

“怎么这么巧啊？”黄少天高兴之余，还是有些奇怪。

王杰希笑了：“说不定是一个公司呢。”

他们踏进了同一扇大门。

“我总觉得，”黄少天说，“你好像知道很多我没告诉过你的事。”

“这是魔术师的秘密。”王杰希说。

FIN.